1557  — 1627

楊廷筠

Yang Ting-jun

明末朝廷重要官員,中國最早的天主教徒之一,著名學者、神學家。與徐光啟、李之藻並稱為“天主教三柱石”,對中國天主教的初創與發展影響與貢獻甚大。

一、身世

楊廷筠,字仲堅,別號淇園,聖名彌額爾,浙江杭州仁和縣人。要了解楊廷筠的身世並不容易, 因為從官修傳記中, 既找不到他準確的出生日期, 也看不到他童年的任何記載[1],故史學界對楊廷筠的出生年份有1562年和1557年兩種說法。但比利時學者鐘鳴旦(Nicolas Standaert)在其《楊廷筠——明末天主教儒者》一書(2002年)中提供了一份罕見、寶貴的史料,就是記錄1592 年廷試考生官階的抄本《萬曆二十年壬辰科進士履歷便覽》(1646年編就)。他在書中寫道:“此記錄首先按考場順序排列考生名單, 楊廷筠和其他22名考生分在春秋房;其次列出考生出生日期, 據此有特殊價值且為僅有的資料, 可以斷定楊廷筠的生日是嘉靖四十一年五月二十四日, 即西曆1562年6月25日。”[2]此一考證當具有權威性。

二、仕途簡介

楊廷筠的仕途可分為三個階段:

第一階段:地方官(1592-1599)。楊廷筠1579年中舉;13年後,即1592年,通過廷試獲三甲第36名,中進士;之後任江西安福縣知縣7年,頗得當地民心。

第二階段:監察禦史(1602-1609)。1602年3月13日,楊廷筠升任湖廣道監察禦史,同年在北京結識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(Matteo Ricci)。

第三階段:其他職位(1622-1625)。這期間楊廷筠被委任過多種官職,如河南按察司副使、光祿少卿以及順天府丞。順天府丞是楊廷筠一生中達到的最高官階。到1625年4月17日, 他奉準 “因年事高”而退職,之後再沒有出任官職。

楊廷筠仕途中的兩次退職,分別發生在1609-1622年及1625-1627年間。官方資料記載楊廷筠兩次辭官的原因,第一次是因“疾病”, 第二次是因“年邁”。但是在1625年耶穌會士寫給耶穌會會長的年信中說:“楊廷筠本來無罪, 他的受牽連是因為他曾在彈劾貴公(魏忠賢)的奏疏上簽名, 並探訪過這座書院(東林書院)。”[3]由此可見楊廷筠退職的真正原因,是因為他屬於當時的東林黨派,而東林黨派在彈劾宦官魏忠賢上失敗,使得楊廷筠受到牽連。

楊廷筠在退隱期間仍參與一些政治活動。大約尚在為父親守孝期間(1619年),楊廷筠就同徐光啟和李之藻聯合商討鞏固國防事宜。徐光啟上疏,獲準在通州練兵。他深知西方火器甚精,便寫信給李之藻,請他派人去澳門購買槍炮。李之藻隨即與楊廷筠商議集資,派人於1620年購回大炮四門,在廣州待命。後因徐光啟被罷職而擱置。[4]

三、信仰之旅

楊廷筠的家鄉杭州在明末是著名的佛教中心,祩宏大師是當時佛教界的重要人物。祩宏設法將佛法融貫於儒道之中, 使三者成為佛學在頂端的等級式金字塔, 為士大夫階層接受佛教思想奠定了理論基礎。[5]在此環境中,楊廷筠對佛教產生了強烈的興趣。當時他周圍的許多朋友都是有影響的佛教人士,如馮夢禎、虞淳熙、董其昌和袁宏道等。尤其在歸信天主教前兩年時間裏,楊廷筠特別熱心於佛教。

但是,這樣一位熱心追求佛教的士大夫,卻在1611年戲劇性地改信了天主教,並且至死不渝。楊廷筠的改信並非一朝一夕的事, 而是醞釀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。雖然他於1602年就結識了耶穌會士利瑪竇,而且與他的關系甚好,但他對天主教真正發生興趣則是在9年之後。1611年四、五月間, 楊廷筠同鄉李之藻的父親去世,楊廷筠到李家吊唁。在李之藻家中,他遇到了耶穌會傳教士郭居靜(L. Cattaneo)、金尼閣(N. Trigault) 和鐘鳴仁(S. Fernandes), 並且有機會同他們討論基督宗教問題。以後他曾多次和耶穌會士們一起探討信仰問題,經過長時間的內心掙扎之後,他終於在1611年由郭居靜領洗入教。[6]

楊廷筠之所以猶豫、掙扎許久,一方面是出於對佛祖的尊敬,另一方面則是對天主教某些神學觀點的不認同。他最不認同的主要有三點:一是不崇拜偶像;二是福音書所言的化身奧秘和救贖;三是肉身復活。[7]但楊廷筠最重要的阻礙,乃是來自他的妾房。[8]他堅持要留下她,並向基督徒朋友們抱怨傳教士的不妥協做法。他說:“泰西先生乃甚奇,仆以禦史而事先生,夫豈不可,而獨不能容吾一妾耶?若僧家者流,必不如是。”[9]其密友李之藻為此嘆息並回答他說:“於此知泰西先生正非僧徒比也。泰西聖教誡規,天主領之,古聖奉之;奉之德也,悖之刑也,德刑昭矣。阿其所好,若規誡何?先生思想人而不欲奉己思,挽流俗而不敢辱教規,先生之不茍也,其所全多矣。君知過而不改,從之何益乎?”[10]這些話打消了楊廷筠的顧慮,最終,在確保她有一套住宅和所有的生活條件後,楊廷筠才離開了他的妾。當神學與納妾等問題都解決之後,他才莊重地領受洗禮,並取教名“彌額爾”。

自信奉天主教後,楊廷筠就結束了與佛教的關系。他公開拒絕與佛教徒的聯系與來往,據記載“他像拋棄陶器碎片一樣扔掉了鍍金菩薩像”, 甚至拒絕以佛教儀式為他父母舉行喪禮。他的這些行動都符合耶穌會士融合儒家而激烈反對佛教的方針。但是因為楊廷筠原本信奉佛教,而且過去對僧人和寺剎多有施予,所以改信天主教後引致當地佛教徒的憤恨和攻擊。

楊廷筠信奉天主教之後,在家中宣揚其信仰,希望改變他的親人。其妻原是虔誠的佛門弟子, 但最終在1616年“基督聖體日”當天和她的4個子女一起領洗入教。[11]其父也於1617年成為基督徒,1619年去世。其母則篤信佛法,始終無法被改變,令楊廷筠頗感沮喪。於是他決定向天主祈求, 並且開始齋戒, 致使身體非常虛弱。看到兒子的樣子,母親心有不忍,問他原故,楊廷筠自責說:“兒不德,不能事母使惑於邪而背正教,兒之罪也。異日者,母淪永苦,兒百其身莫可贖矣。” 其母聽後,非常懊悔,遂高聲說道:“吾今信矣! 而曷不早言之而自苦若是? 吾今信矣! 惟子是從無復疑矣。” 遂於 1618 年 (另一說為 1619 年) 改信天主教,1620 年去世。

楊廷筠有一個女兒,聖名依諾斯的,更以她的美德善行而成為全杭州的典範。楊廷筠與他的妾所生的小兒子,也於1620 年領洗皈信天主教。楊廷筠不但影響其家人信仰基督,還擴大影響了百多名家族成員接受基督信仰而加入教會。

四、楊廷筠對天主教在華發展的影響與貢獻

楊廷筠的影響力遠不止於此。在其日常生活中,楊廷筠所做的具體善事數不勝數,建立“仁會”和“仁館”即其中之二。他的“仁會”類似祩宏的“放生會”,也類似於當時的慈善會社。每月有聚會、獻儀,及專人處理捐款等。但錢不是用來放生,而是根據天主教的七項善功來救助窮人。他領洗以後對教育仍然保持興趣,設立了“仁館”,讓不能上學的孩子讀書,並給以密切關註,常常親自視察,甚至親自講授道德倫理。

楊廷筠對社會上的人給與熱心幫助,對傳教士更是不遺余力。根據1621年耶穌會士寫給耶穌會會長的年信得知,楊廷筠看到傳教士居住條件窘迫,於是特地為他們建了一所新房子,以供服事和生活所用。這所房子是在1621年4月或9月杭州城裏發生兩次大火,約有14,000戶人喪失家園,建築工錢和材料都極為昂貴的時候建造的,由此可見楊廷筠的仁慈和慷慨。

楊廷筠還建造了聖堂和小教堂,供傳教士們聚會和傳教使用,他也時常資助耶穌會士們的差旅費。1622年,楊廷筠又奉獻杭州附近地產大方井給教會,作為傳教士的墓地。

尤為值得一提的,是楊廷筠在保護天主教方面所扮演的角色。1616年,天主教在中國遭遇到一次大規模的教案——南京教案。利瑪竇在世的時候,深得朝廷歡心,又因為教會勢力日愈擴大,反對的人雖懷仇恨,也無隙可乘。但當利瑪竇死後六年,反對者認為時機來到,於是有禮部侍郎署南京禮部尚書沈漼上奏皇帝,彈劾耶穌會傳教士,引起大獄。據說沈漼與天主教徒有宿怨,這時又受了和尚的賄賂,故決意要驅逐傳教士。於是在 1616 年他連上三道奏疏,參劾傳教士。楊廷筠與沈漼相識,他們同起於杭州, 而且同年(1592年)中進士。因此, 楊廷筠立即寫一辯護書給一些官員, 其中包括沈漼, 公開為耶穌會士辯護。[12]

然而, 楊廷筠與其他人(如徐光啟)的辯護一時都沒能起作用。1617年2月3日,朝廷下令驅逐耶穌會士。當時,在杭州的12位歐洲耶穌會士中,有4位被逐,他們是:龐迪我(Diego de Pantoja)、熊三拔(Sabatino de Ursis)、謝務祿(Alvaro Semedo)和王豐肅(Alfonso Vagnoni)。其余的躲避在楊廷筠家中,不再公開露面。懾於楊廷筠的影響力,他們沒有被逐出杭州。很難知道在1617-1620年間,究竟有多少耶穌會士藏匿於楊廷筠家裏,不過無論如何,到1617年底,杭州已成為居住耶穌會士最多的地方。[13]那時在杭州的大概有:郭居靜、畢方濟(Francesco Sambiasi)、龍華民、鐘鳴仁及其弟鐘鳴禮(Jean Fernandez)、史惟貞(Pierre Van Spiere)、費奇規(Gaspard Ferreira)、遊文輝(Manuel Pereira Yeou)等,可能還有艾儒略(Giulio Aleni)。至於兩位被逐的王豐肅和謝務祿,在從北京到澳門的途中,也曾在此作短暫停留。當時北京和南京的傳教活動因為教難的逼迫已暫停止,但龍華民、鐘鳴仁和遊文輝等人還在杭州“楊淇園”的小教堂內發聖願,[14]端賴楊廷筠的保護。楊廷筠自己也毫不隱諱他收容傳教士的事實。[15]

到1620-1621年之間, 形勢已穩定下來。但是不久,一場新的更為嚴重的教難又興起了[16]。原因是天主教徒被卷入到白蓮教暴動的禍亂中。在南京,由於一名基督徒替一名被誤控為白蓮教分子的鄰居辯護而被捕;又因在他家搜出十字架等物,於是導致了更多人受到殃及。中國耶穌會會長羅如望(Jean de Rocha)時在杭州,在他請求之下,楊廷筠和徐光啟不停地上書朝廷命官,楊廷筠的護教文章《號鸞不並鳴說》就是寫於此時,陳述了天主教與白蓮教之間的14點差異。徐光啟得知有人上疏控告楊廷筠包庇耶穌會士,便提議把耶穌會士遷往別處。楊廷筠起初極力反對,後來終於為了教會而接受下來。又過了些時候,局勢才穩定下來。

楊廷筠的護教作品在“三大柱石”中為最多,主要代表作有《代疑篇》、《代疑續篇》、《天釋明辨》、《號鸞不並鳴說》、《西學十誡詮釋》和《聖水紀言》等。

五、與世長辭

楊廷筠於1627年12月那個嚴冬時節過世,享年71歲。過世前不久,他仍在幫助建設教堂,而且連夜趕寫一本關於傳教士生平的書。一天早晨,當他與一名官員討論基督宗教信仰問題時,發起了高燒,終至一病不起。在發病的第4天,神志昏迷之中,他責怪自己疏忽,沒有早一點動工興建聖堂。最後他在領受了告解和臨終聖事之後,便從容地面對死亡。他對日夜守護著他的傳教士感嘆道:“噢, 由人間轉到天堂是多麽容易啊!” 又對圍繞在他床邊的家人說了些安慰的話,隨即溘然長逝。[17]

六、楊廷筠的思想及他對明代基督信仰的意義

楊廷筠歸信天主教後,長期致力於將他對天主教的信仰和理解與儒學調和會通。在他看來,儒學有許多不足之處,比如對“天”的界說就不明確,“古來經典,只教人欽天奉天,知天達天,未嘗明言何者為天。” 楊廷筠接受了傳教士們對“天”的解釋,自覺地放棄了中國哲學中“天”的自然意義。他認為天不是蒼蒼形質,而是全能的造物主。這個全能的造物主有三位,即聖父、聖子、聖靈,雖是三位卻是一體。這是“超性之理”,“言亦不能盡解,喻亦不能盡似。”[18]

與當時許多中國士大夫天主教徒不同,楊廷筠並未全盤接受從歐洲帶來的“天主”這個概念,而是以中國文化為本位賦予其新的內容——西方基督徒常常稱呼天主為“父”,天主是人類的父親;而楊廷筠談到天主的時候,則說天主是“吾人的大父母”(加上“母”的概念)——這是典型的中國式的稱呼。在其神學理解中,他還常常加入中國的人性論與宇宙論(乾坤、陰陽)的觀念[19],隨處可見“我西方天學可與吾儒相輔而行”。

楊廷筠的生平在明代歷史的學術研究中從未占有過重要地位,他只是在中國天主教史研究上被人提及。然而事實上,他對明末天主教的影響是非常大的。他和徐光啟、李之藻都曾寫過很多有關基督宗教的文章,亦曾經講道。他們的作品在當時一版再版,甚至當時有一出戲劇是描述他們的信主經過和基督徒生活的。楊廷筠也鼓勵過許多人跟隨他,他的基督宗教作品直到20世紀初,仍在重印。至於他被稱為天主教“開教柱石”的原因, 可能是由於他在1616-1617年教難期間, 為保護耶穌會士所擔當的重要角色。楊廷筠在明末天主教活動中的地位相當獨特,他的主要成就不僅在西洋科學方面,也在天主教的哲理和信仰方面[20]。他既是一位篤信天主教的儒者,也可稱為一位頗為本色化的天主教神學家。

腳注

  1. 鐘鳴旦,《楊廷筠-明末天主教儒者》,第6頁。
  2. 同上,第6頁。
  3. 同上,第102頁。
  4. 禤浩榮,《圖片中國基督教簡史》,第158頁。
  5. 鐘鳴旦,《楊廷筠——明末天主教儒者》,第42頁。
  6. 王治心,《中國基督教史綱》,第25頁。
  7. 鐘鳴旦,《楊廷筠——明末天主教儒者》,第107頁。
  8. 同上,第68頁。
  9. 沙百里,《中國基督徒史》。
  10. 同上。
  11. 鐘鳴旦,《楊廷筠-明末天主教儒者》,第105頁。
  12. 第110頁。
  13. 同上,第109頁。
  14. 同上,第110頁。
  15. 同上。
  16. 同上,第111頁。
  17. 鐘鳴旦,《楊廷筠-明末天主教儒者》,第112頁。
  18. 孫尚楊,《明末天主教與儒學的交流和衝突》,第199頁。
  19. 雙語詞彙、學術名詞暨辭書資訊網 http://terms.naer.edu.tw/detai…
  20. 同上。

資料來源

  • 鐘鳴旦著,《楊廷筠——明末天主教儒者》,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,2002年。
  • 沙百里著,耿昇、鄭德弟譯,《中國基督徒史》,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,1998年。
  • 卓新平主編,《基督教小辭典》,上海辭書出版社,2001年。
  • 王治心著,《中國基督教史綱》,基督教文藝出版社,1993年。
  • 禤浩榮編著,《圖片中國基督教簡史》,天道書樓出版社,2011年。
  • 梁家麟著,《福臨中華——中國近代教會史十講》,香港天道書樓,2006年。
  • 梁家麟著,《徘徊於耶儒之間》,宇宙光傳播中心出版社,1997年。
  • 孫尚楊著,《明末天主教與儒學的交流和衝突》,台北文津出版社,1992年。
  • 相關網絡資料。

關於作者

李雪誼

作者系美國加州基督工人神學院碩士研究生,在李亞丁教授指導下撰寫此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