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2  — 1968

林昭

為真理與自由獻身的的志士,血灑祭壇的殉道者。

一、林昭的生平

林昭,原名彭令昭,1932年出生於蘇州一個官吏家庭。父親彭國彥,早年留學英國。1922年考入東南大學,主修政治經濟。民國時期從政為官,1928年在國民政府舉辦的第一屆縣長考試中獲第一名,被任命為蘇州吳縣縣長。他一生清廉耿直,潔身自好。母親許憲民在抗戰期間曾坐過牢,解放后曾任蘇州市民革委員、和政協委員。林昭的大舅許金元是早期共產黨人,在四·一二事變中被殺。

林昭早年就讀蘇州景海女中,這是一所教會學校。在學期間,她每星期日都去教堂做禮拜,不久,從一位美國傳教士接受洗禮成為基督徒。但在政治上,她自幼深受其母和大舅的影響,其妹彭令范說她有“家傳的政治基因”。在讀中學時她就參加了左傾的、類似中共的外圍組織的“大眾讀書會”和“大地圖書館”,讀過許多西方政治哲學方面,包括馬列和毛澤東的書籍,甚至還做過幾天中共地下黨員,抨擊國民黨統治。1948年,為追求政治進步,她寧肯不去美國留學,跳窗從家里出逃,隨之考入中共蘇南新聞專科學校。她滿懷希望地迎來1949年,同年參加土改工作隊到蘇南農村。

1954年,她以江蘇省總分第一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,深受古典文學教授游國恩的賞識,建議她改為文學專業。因為她的文學才華,不久任校刊編輯,負責副刊“未名湖”。1955年春,她參加北大詩社,任《北大詩刊》編輯。1956年秋,《北大詩刊》停辦后,她成為綜合性學生文藝刊物《紅樓》的編委會成員之一。《紅樓》第二期的責任編輯是林昭和張元勛。思想自由,是北大最珍貴、最重要的傳統之一,她無疑是屬於這個精神譜系的。蔡元培、李大釗這些北大先驅在她心目中有著沉甸甸的份量。

1957年5月19日,張元勛和沈澤宜等人響應中共中央的鳴放號召,貼出大字報“是時候了!”,在學生中引發大辯論,有人認為該大字報的內容右傾,是反革命煽動。5月22日,林昭在辯論會中,公開反對那些上綱上線的批評,為張元勛等人辯護。5月29日,《紅樓》編輯部舉行會議,宣布開除張元勛出《紅樓》編委會。6月8日,《人民日報》發表社論“這是為什么?”,將那些向共產黨提意見者說成是右派分子乘機向黨進攻。

1957年秋,張元勛、林昭等人被打成右派分子,林昭以死抗爭,吞服大量安眠藥自殺,但被及時搶救過來。但她因此被認定與黨和政府對抗、態度惡劣,於是被加重處分:勞動教養三年。林昭不服,投書向團中央質問:“當年蔡元培先生在北大任校長時,曾慨然向北洋軍閥政府去保釋‘五四’被捕的學生,現在他們(指北大領導)卻把學生送進去,良知何在?” 後因新聞系專業副主任羅列憐其體弱多病,冒險為之求情,林昭得以留在新聞專業資料室接受群眾“監督改造”。1958年6月起,林昭在人民大學新聞系資料室監督勞動,期間與同在資料室“勞動考察”的人大學生“右派分子”甘粹產生愛情,他們提出結婚申請,但上級指斥他們談情說愛,是抗拒改造,不準他們結婚。為此,甘粹被發配到新疆的一個勞改營,一去就是22年。

當時蘭州大學的張春元和顧雁等人,籌辦了針砭時弊的油印刊物《星火》。林昭的長詩《海鷗之歌》和《普羅米修斯受難之日》,在《星火》第一期上發表。林昭不顧自己的處境,為大躍進等原因造成的大饑荒憂心如焚,她堅持說出真相,并給領導人寫信,試圖以微弱的力量阻止悲劇的蔓延,不久,凡涉及《星火》的人員共30多人,皆遭逮捕。1960年10月,林昭在蘇州以“反革命”罪被捕入獄。父親因此而服藥自殺。

1962年3月,林昭得以保外就醫,回蘇州后結識了黃政,兩人共同起草了中國改革方案。在此期間她還委托朋友,將“我們是無罪的”、“給北大校長陸平的信”等文章帶到海外發表。1962年12月,林昭再次被投入監牢。在獄中她曾多次絕食、自殺,并分別兩次給當時的上海市長柯慶施、《人民日報》寫信,反映案情并表達政治見解,但都沒有回音。林昭在獄中,沒有筆和紙,她就用自己的血在白色被單上寫作(有二十萬字之多)。由於林昭拒絕違心地服從,被獄卒視為表現惡劣,遭受殘酷的虐待。林昭在血書中寫道:“光是鐐銬一事,人們就玩出不知多少花樣來:一副反銬,兩副反銬;時而平行,時而交叉,等等不一。臂肘上至今創痕猶在不消說了,最最慘無人道,酷無人理的是:不論在我絕食之中,在我胃炎發病痛得死去活來之時,乃至在婦女生理特殊情況期間,不僅從未為我解除過鐐銬,甚至從未有所減輕——比如在兩副鐐銬中暫且除去一副。”

1965年3月23日,林昭開始書寫“告人類”一文。1965年5月31日,開庭審判,林昭被判處有期徒刑20年。林昭隨后血書“判決後的申明”。1965年下半年,第三次給《人民日報》寫信。

對於自己的結局,林昭早有預感,并且做好了心理準備。1965年5月6日,七年刑滿釋放的張元勛來到上海提籃橋監獄看望她。她說:“頂多也就是死!他們殺機已定,哀求之與痛斥之,其結果完全相同。” 1968年,當她被折磨得只剩下不到70磅,大咳血,最后一次被送進監獄醫院時,對她懷有同情的醫生悄悄說:“唉,你又何苦呢?” 她則輕聲答以:“寧為玉碎”。她以詩明志:“願殉自由死,終不甘為囚。”

無論林昭遭受多大痛苦與折磨,她至死都不認錯。多位熟悉她的同學都提到:“反右以后,她死不認錯,她是北大唯一不認錯的。” 入獄以后,有人對她說:你只要承認一句自己錯了,就可以放你出去。她斬釘截鐵地回答道:“不,我沒有錯,決不向邪惡低頭。” 她母親亦勸她:“孩子,你就認個錯吧,不然,他們會殺死你的。” 她回答說:“我怎么能認錯!?我沒有錯!” 她在信中自述:“林昭這份難移的該死的本性就是這樣!——遇到外來的侵犯鎮壓之類,首先想到的永遠只是反抗而不是其他什么!”“不怕你們把林昭磨成了粉,我的每一粒骨頭渣兒都還只是一顆反抗的種子。” 所以,她只能選擇向死而生。

1968年4月29日,林昭被改判為死刑。接到判決書后,林昭留下最后一份血寫的遺書:“歷史將宣告我無罪”。隨即她在上海龍華被秘密槍決,年僅35歲。林昭妹妹彭令范回憶說,1968年5月1日,公安人員來到她家向母親索要5分錢子彈費。此事使母親許憲民在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,七年后的一天,她被發現死在上海外灘街頭,有說被打死的,有說暴病而死。

1980年8月22日,上海高級法院“滬高刑復字435號判決書”,宣告林昭無罪,結論為“這是一次冤殺無辜”。1981年,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宣布給她平反。

林昭的骨灰曾安放在上海的“息園”,里面有用舊的《解放日報》包裹著的她的頭髮。 2004年4月22日,林昭骨灰被安葬在蘇州靈巖山。由林昭的堂舅、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所長、老作家許覺民出面,為林昭立了墓碑,碑后刻有林昭寫的一首詩。

二、林昭的思想與信仰遺產

許多熟悉林昭的人都認為她是當代思想解放的先驅者,覺醒程度遠遠超過張志新、遇羅克。不但應該給她平反,而且要追認為烈士,在媒體上宣傳她的事跡。但終因阻力重重,她從未獲得過真正意義上的平反。林昭的檔案,包括獄中寫的大量血書,1980年代曾一度開放,上海“民主與法制”的記者陳偉斯是唯一見過林昭檔案的人,并於1981年寫了“林昭之死”,刊登在民主與法制上。此后林昭檔案就被封存,報刊雜志對林昭一案亦噤若寒蟬。

建國初期,和許多青年人一樣,林昭也曾有過輕信與迷狂,以及對偉大領袖的個人崇拜,為此她甚至不惜與家庭決裂。多年以來,父親在林昭心目中只是一個“反動官僚”,直到她成為右派,回到家中后,才與父親有了更多的交流,她對父親產生了愧疚、親情和敬仰。林昭第一次入獄后,她父親選擇了自殺。1962年,同學羊華榮見到保釋中的她,發現她頭上帶了朵小白花,問她為誰戴孝,她說是為父親。

1957年之后,林昭才開始反省,開始追問,開始尋找,最終回歸了良心,回歸了人的本性,回歸了生活本身。1962年,當林昭看到廣大農村千萬人被餓死人時,就直言人民公社不合國情、也不合情理,應當及早解散,實行耕者有其田。在對待資本主義問題上,她提出應當允許私人開業經營,主張私人辦廠,并且提議要改變閉關鎖國的政策,加強與世界的聯系,包括引進外資,借外債加速經濟和科技的發展。她甚至還提出了地方自治的設想。這些想法和主張在今天大都已變成現實。

在整個民族幾乎都陷入盲從、迷信和狂熱的時代,她沒有停止獨立思考,在獄中沒有紙和筆的情況下,她以血為墨,以白床單為紙,寫下了大量的血書。她對時代和中國命運的思考,她使用的語言,都超越了同時代的人。她拋棄了當時無所不在的、彌漫著火藥味的斗爭性話語,擺脫了簡單的仇恨意識和你死我活的敵對思維,用自己話語的表達方式,來概括那個時代。她流自己的血,卻不想以血還血,而只是以自我犧牲的方式守護她深愛的一切。即使對於向她直接施暴的人,她心中也沒有產生你死我活的念頭。

林昭熱愛生命,但她只能作為一個大寫的人活著。“我是個人”,這是她的底線,不容突破,不容妥協。她在忍無可忍、多重鐐銬加身的情況下,對獄警發出的最嚴厲的責問也只是:“你們究竟是不是人!?是不是人生父母養的?”

她人性中最真實、最柔軟、最美好的一面從來沒有被磨滅,反而在殘酷的現實中被激活、被喚醒,她向往人的生活的愿望,決定了她不能茍且、不能屈從。加上她天性中就有對自由的追求和認死理的氣質,這些因素合在一起,決定了她的命運。她的全部追求,包括她的犧牲,歸根結底,可以說都根源於她的人性和她的信仰。她之所以選擇寧為玉碎,不是因為她否定生活,恰恰相反,是因為她太珍愛生活了。她之所以反抗到底,完全基於自己對生活的理解。她說自己反抗的全部根據只是一條天人共許多鐵則:“被踐踏的公義必須得到伸張!這也就是我常愛提說的生活之價值觀的基本內容之一部分。”

林昭的思想和力量之源是其基督教之信仰,她把自己的心和上帝之愛連接起來。她具有一種非常深厚、寬廣的愛心,以上帝的聖愛來看待芸芸眾生,甚至對她批判和反抗的對象,也是帶著那種悲憫的愛心。可以說,是基督教信仰給了她內心的光亮、愛心和忍受苦難的力量。

1949年,林昭從蘇州景海女中畢業后,即脫離了教會。1951年參加土改工作隊時,她曾以“中央的通知”名義警告過當地教會的牧師,凡進行土改的地區應停止一切宗教活動。被打成右派后,她開始逐漸回歸於基督教信仰。有一次,她的同學羊華榮跟她議論無神論和基督教等話題時,林昭說:“你不要貶低上帝,我信奉基督教。”

林昭曾經講過美國的亞伯拉罕·林肯救一頭陷入泥沼的豬的故事。有人稱贊林肯,有人說林肯做的不值,而林肯只是回答:“我不是為那口豬,我為我自己的良心。” 林昭稱自己所做的一切,也只是為了“迷途重歸基督徒的良心。”

1958年到1959年間,她在人民大學資料室被監督勞動時,每個星期天,她幾乎都要帶朋友甘粹到北京王府井大街的基督教堂做禮拜,并且給毫無宗教知識的甘粹講聖經故事。甘粹回憶說:“林昭從小信的是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。反右是不平等、不公平的。為了這個不公平,她出來替他們說話。”

她在獄中一度和基督徒俞以勒同室,二人成為好友,這大概是她在獄中最開心的時光。她自稱是:“一個奉著十字架作戰的自由志士”。在追思被刺殺的美國總統肯尼迪時,她說:“作為基督門徒,我們各人誠實的靈魂無論何時永遠共同呼吸、居住而活躍在基督的愛里。”

林昭有肺病,但卻不愿治療。她說:“作為基督徒,我的生命屬於我的上帝 ……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我是愿意甚至希望從自己中學時代的導師、帶領我受洗進教的美國傳道士那里得到對於肺病的藥物治療的。” “既然我的生命屬於上帝,而且已經活過那么些艱難困頓至于嚴峻地殘酷的日子,那么,無論病軀怎么衰弱,假如上帝要使用我而要我繼續活下去,我一定可以活得下去!……而假如上帝需要我成為一個自覺的殉道者,我也只會發自衷心地感激施賜與我這樣一份光榮!” 很顯然,林昭把自己當作一個殉道者,甘愿將自己的血灑在祭壇上,在信仰中獲得升華。

一次,經過一場慘無人道的刑訊折磨之后,她用血在獄墻上寫道:“上帝幫助我,我要被逼瘋了!” “我默默摳著墻上的血點,只有想到那么遙遠又那么切近的慈悲、公義的上帝時,我才找到要說的話。這個滿腹委屈的、孤憤的孩子無聲地禱告過:天父啊,我不管了!邪心不死的惡鬼這么欺負人,我不管了,我什么都不管他們了!”

即便如此,她仍能以悲憫之心對那些親手殘害她的人說:“作為基督徒,我的生命屬於我的上帝——我的信仰。為著堅持我的道路,或者說我的路線,上帝仆人的路線,基督政治的路線,這個青年人,首先在自己的身心上,付出了慘重的代價。這是為你們索取的,卻又是為你們付出的。先生們,人性,這就是人的心啊!為什么我要懷抱著,以致對你們懷抱著一份人性,那么一份人心呢?歸根到底,又不過是本著天父所賦予的惻隱、悲憫與良知。在接觸你們最最陰暗、最最可怕、最最血腥的權利中樞、罪惡核心的過程中,我仍然察見到,還不完全忽略你們身上偶然有機會顯露出的人性的閃光,從而察見到你們心靈深處,還多少保有未盡泯滅的人性,在那個時候,我更加悲痛地哭了!”

林昭在獄中用血、發卡和竹簽寫出20余萬字的文稿、詩歌和日記,其中包括“基督還在世上”。可惜至今我們仍無法見到,也不知是否還存留世上。

林昭以自己的生命實踐了自己的信仰,稱她為“聖女林昭”絕不為過。

資料來源

  • 記錄片《尋找林昭的靈魂》,製片、導演為胡杰。
  • 傅國湧,“讀林昭十四萬言書”,《南方周末》,2008年5月1日。
  • 彭令范,“我的姐姐林昭”,1998年寫於美國巴爾的摩。
  • 相關網絡資料。

關於作者

李亞丁

作为世华中国研究中心的资深研究员,李亚丁博士现担任《华人基督教史人物辞典》(Biographical Dictionary of Chinese Christianity) 的执行主任和主编。